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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永敏:《父亲的小店》

来源:   发布时间: 2025年07月14日

父亲的小店

      立案庭  张永敏

 在普罗大众的认知里,父亲这一角色似乎总与某些事物紧密相连,或是象征着安稳与富足的一间小店、一辆豪车,或是承载着事业的一盘生意、一张办公桌,又或是代表着生活依托的一群牛羊、一杆铁笔。即便有的父亲口袋里仅剩一枚硬币,那硬币似乎也承载着他一生的希望与寄托。而我的父亲,心中也怀揣着一个关于小店的梦想。

父亲渴望拥有一间小店。这个想法,是在热浪滚滚的工地上萌生的。那时,他正顶着烈日,一趟又一趟地搬运着一袋袋水泥。那天的太阳格外毒辣,驱散了所有的风与雨,独霸着人间。父亲置身于一个虚幻而炽热的世界,每一步都显得虚浮无力。他的嘴唇早已干裂起皮,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小手紧紧攥住,又干又痛。就在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即将干涸而死的鱼的时候,身体却莫名地冒出无数细小的“泉眼”,汗水滋滋地流过心头,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的身体。他烦躁地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汗水,抬头望着那高高在上、明晃晃的太阳。就在这咸津津的汗水里,拥有自己小店的想法悄然在他心底发了芽。

父亲是以玩笑的口吻,在饭桌上跟母亲说起想开一家小店的想法的。然而,母亲却认真地拒绝了他。夫妻多年,母亲太了解父亲的性情了,她总能从父亲不经意的一句话中,敏锐地嗅出他潜藏的心思。所以,即便这只是一句玩笑话,母亲也要将它扼杀在萌芽状态。在母亲看来,农民就应该凭借一身力气,要么在庄稼地里辛勤劳作,要么在工地上挥洒汗水。相比做生意,务农与打工才是最为稳妥的生财之道。父亲听完后,只是干笑了两声,说道:“哪能哪能呢……”此后很长一段时间,他都没再提起过这个想法,以至于我们早已将父亲曾经说过的这个“笑话”抛诸脑后。

然而,父亲并没有真正放弃这个想法,他的计划还是付诸行动了。那是一个初夏的早上,在此之前,他以各种理由拖延着出去打工的时间,还悄悄拒绝了许多邀他一起打工的同伴。谁也猜不透父亲心里在想什么,更没人想到,他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场“大计”。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与谋划,父亲将目标锁定在了西边的三间偏房。房子外面是一条新修的马路,这条路的竣工,仿佛也为父亲心里开通了另一条路。他深知,有路就会有人、有车,来来往往的人多了,总会有人肚子饿,而对他来说,这饿了的嘴巴就是财路。

父亲是在我们上班离家后开始行动的。等晚上我们回来时,院子里已是一片狼藉。我这才发现,那两三间平时用来放粮食和杂物的屋子,多年来竟然塞了这么多东西,甚至我还找到了小时候最喜欢穿的一件毛衣。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随后又泛起青色,但她没有发作,只是阴沉着脸,“啪”的一声关上了屋门。母亲向来不善于控制情绪,平时遇到不开心的事,吵闹几句发泄一下就过去了。可这次,她一反常态的沉默,让父亲意识到,这次事件事态的严重性。但父亲已没有心思去琢磨母亲关死门背后的含义,既然路已经迈出了一步,就不能再迟疑和回头。他举着大锤,奋力敲打着墙壁,一锤又一锤,敲碎了夜的沉静,仿佛也缩短了他与财路的距离。

父亲与母亲之间的“战争”就此爆发了,这是一场没有声音的战争。母亲占据着堂屋与内间,父亲干脆抱着一床薄被,到西边屋框安营扎寨,两人再没有过一句交流。而父亲的宏图伟业,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。没有图纸,也没有别人的帮助,父亲凭借着一肚子的谋划和固执倔强,独自开始了改造工程。几天之后,他成功地将几间房屋变成了瓦砾场,也成功地将来来往往的乡亲们的目光吸引了过来。有抱着胳膊看热闹消遣的,也有上前递烟表示支持的。多少年了,家门口都不曾这般热闹过。自此,邻居婶子大娘们每日黄昏便带着马扎,坐在对面路边的树影里,嗑着瓜子,一面闲聊,一面对父亲的工程品头论道,倒真找了个消暑散热的好去处。而成为话题中心的父亲,似乎并未受外界的影响,依旧专注地做着手中的活计,老半天才挤出一个字“嗯”或者“啊”。时间久了,父亲与路旁的树木一样,成了一件装饰。

一个闷热的黄昏,下工的大伯骑着摩托车在我家门口停下。他抹了一把汗水与灰尘混合的脸,走到父亲跟前,问道:“做啥呢?拆家啊?不过日子了?你瞎折腾啥?”父亲只是略略抬了一下眼皮,又低下头忙着手头的活计,没有接话。那天,大伯在父亲面前说了很多话,说得口干舌燥,火气上升,以至于失态地踹了父亲一脚。父亲从地上爬起来,拍了拍土,嘴里嘟囔了一句:“做啥哩做啥哩,”就又开始他的工作了。“败家玩意,你个败家玩意啊……”大伯骂了一阵,带着怒气狠狠地踩了一下油门走了。此后再没有人来劝过父亲。

日子艰难地熬过盛夏的酷热,渐渐走进了秋天。父亲的小店在夏末的余温中渐渐有了模样。心软的母亲到底还是向父亲做出了让步,开始帮着父亲干一些零零碎碎的活。九月的夕阳在天边摇摇欲坠,艳丽的颜色不知染进了多少人的梦里。就在这样的黄昏,父亲粉刷完最后一道墙,小店就在他的手中诞生了。

小店完工后,父亲马不停蹄地择日子为开业忙活。开业那天,亲戚朋友来了不少。来的人总要背着手四处望一望,感叹一句:“嗬,还真建起来了。”放鞭炮时,父亲只是在外面看了看。几位叔伯想让他来点燃鞭炮,他僵着手硬是推辞了。他是今日的主角,他终于又做了一回主角,可他却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。他觉得手脚无处安放,想揣在裤兜里却又抱在了胸前,他想笑但又觉得轻浮了些,强忍住了。他已经熬了两个通宵来准备开业需要的食材,望着不断登门的乡亲,略略站了一下便回到厨房准备给客人们做菜了。

开业时的热闹,似乎就像门前贴着的红纸一般,随着日日夜夜的流逝,渐渐褪去鲜红,露出些黄白的底色。微微卷起的纸边,随着日子一下一下地梳弄,在时间平静的水流中泛起点点涟漪。父亲与小店的故事,看似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,但我们知道,所有的美好与热闹都如过眼云烟,它们只会留在某一天某一刻,成为心底的一份快活,而现实的生活却总是充满无奈。

父亲的小店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带来许多钱财,倒也没有让家庭陷入落魄的境地。它只是在每一个晨起日落中慢慢“瘦”下去,被时间风干成一块皱巴巴的鸡肋。又有很多人,包括我们,都在劝说父亲放弃。我们做了许多的假设与设想,仿佛只要父亲稍稍放手,现状便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。对此,父亲并未做出多少回应,他依旧忙碌于他认为的活计之中,闲下来便坐在门口的马扎上,搓着双手,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。夕阳将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,最后消失在黑暗中,又跌落在一片光亮中,一天又过去了。

写到这里,我曾一度搁笔。通常,一个圆满故事的结尾往往是抒情与感慨。而我面对着父亲的固执与倔强,却在等待一个时间,能与他的执着和解。这是一种掺杂了一丝怨念在内的复杂情绪,我总以为随着时间的流转,它会愈发深切。却不知,在我初萌动笔之念时,它就已化成了心疼。这是父亲人生的最后一次“壮举”,尽管他一生中所有的努力,都只是跳入另一个尴尬的境地,可他的眼中依旧燃烧着热切的渴望。少年、中年、老年,一生多苦,总该是要有一番交代的。我想,父亲是那种看不见眼前的苟且,只看得到远方和希望的人。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有过这样浪漫的想法,他也未必有闲暇去思考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何在。他能够想到的,便是一家人的糊口。进退维谷,左右不得,成年人的世界大抵如此,所有的挣扎与拼搏,都不过是为了自己和家人活得更好一点罢了。

此时,再回想父亲与小店的种种过往,许多细节早已模糊,文字也多是停留在表面,未做多少深刻吐露。毕竟那是父亲的路,而我只是路过罢了,那份他所承受之重,是我永远无法真切体会的。我想,在很多年后再忆及父亲,最生动的记忆也只有一句话:“我的父亲有一家小店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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